骆二赖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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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起,骆二赖子突然被人们戏谑地叫上了骆书记。
人们都正经地叫着“骆书记”这个称呼,他也堂堂正正地回答,仿佛他真的就在某个地方当过书记。先是村子里的那些学生娃们,见了面就会随口叫他一声骆书记,他就笑眯眯地点头回应,有时他还会反问一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后来大人也都陆续叫了起来,毕竟“二赖子”这个称呼有些不雅,另外他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
有些人还好奇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二赖子怎么突然就有了这样文雅的称呼?学生娃们就将骆书记怎样在乡中学的大门外,装腔作势地学着乡党委书记讲话的样子描绘了一番。他也不顾及有没有人听他讲话,更不知道人家党委书记是在做抗旱动员,他只是咬准了这样几句话,反复地说起来没完没了。每一次基本都是下面这几句,似乎讲了这句话他就能将腰杆子挺了起来:
我们遇到了五十年一遇的旱灾,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动员所有的力量,一定要确保全乡的粮食丰收!
开始那会,学生娃们都以为他犯了神经病,后来听得次数多了,才突然有人意识到他是在学党委书记讲话,于是就有某一位学生带头管他叫起了骆书记。
其实这就是一个诨号,因为他姓骆,他又是学乡党委书记讲话,人们就顺口喊他为“骆书记”了。慢慢地一传十、十传百,他竟然就成了远近的“名人”,以至大人小孩遇到他时,都会调侃地喊他一句“骆书记”,其实那就是对他瞧不起的示意,只是他却始终都没有感受出来,仿佛众人是在抬举着他,对这个称呼他似乎也很乐意接受。
骆书记原来并没有名字,他父母活着时,只是随口叫了他一声“二海”,那是因为他有个叔辈哥哥叫骆文海,于是他的父母就顺着这个思路叫了下来,似乎也是希望儿子日后能够像他的堂哥那样聪明。
后来二海就慢慢地长大,可他的形象却变得十分邋遢。自从他的父母相继过世之后,他仿佛就再也没有洗过头,衣着方面也不修边幅,外出时腰里还经常系着一根草绳当作腰带,有时候腰上绑着一个蛇皮口袋,尤其是他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有了几个豁口的破碗,他的形象就是一个十足的叫花子。没事的时候,二海总是四处去闲逛,渴了就用口袋里的碗在最近的地方打水喝,有时是井里,有时可能就是在河沟里。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二海就变成了二赖子,人们也是觉得称呼他为二赖子更为准确。至于怎么又被人们叫成了骆书记,这其中又有着怎样的逻辑关系,也就谁都说不清楚了。
骆书记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经常离家出走,而每一次外出,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去哪儿,夸张一点说,他就是行踪漂浮不定。骆书记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又糊涂,糊涂的时候说话不利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干什么,有时候他犯起了糊涂就会坐在某一个地方长时间地发呆,或者与人交谈时语无伦次,说话没有了任何逻辑,总之就是脑子有些不正常。
这一次骆书记离开家门十多天才回来,据说是在外面遇到了一个邻居,邻居看到他头上有血,然后人家说二海,你不能总这样在外面瞎走了,要是人家把你给打死了怎么办?你赶紧回去吧。他这才想起来是该回家了。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骆书记忽然遇到了几个邻居,大家便与他调侃起来,不时还传来一阵阵的笑声,他就配合着对方也在讪笑,仿佛头顶上的那个伤口是他的荣誉,后来村长就走了过来。
瞧见满脸血污的骆书记,村长忽然就发起了慈悲之心。村长走过来直接说你这是怎么弄的,这么大个伤口疼不疼呀?又对着众人说,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这个伤口是谁给他弄的?众人便一哄声地散了。村长又接着询问了骆书记一句,说你也是,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不疼,一点都不疼。骆书记似乎也怕了村长,说完这一句,他就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这次回来,骆书记仍然是带回来一些破东烂西,现在他只能依靠卖点破烂才能有一点收入。来到家门前,推开那扇没有上锁的门,再把肩上的东西放下,略作休息之后,他便赶紧去给炉子生火。不多时浓烟大起,呛得骆书记大声地咳嗽,他便从屋子里面钻了出来。即使这样,也不知道那个炉子什么时候能够点燃。
第二天早上起来,骆书记再次生火准备做饭,他的锅里主要是玉米面糊糊粥,可能里面还会随便放上几样菜叶,浓浓的小半锅他一顿就能够都吃下去。浓烟再一次从屋里冒出来,然后才是屋顶上的瓦缝间飘出炊烟,邻居们便知道骆书记回来了。
看着黢黑的屋子里塞满了破东烂西,骆书记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他突然想起家里的盐不多了。卖掉这些杂物,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去买盐,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去磨一些玉米,家里有了吃的,自己就能够歇息几天。
吃过早饭,骆书记坐在那个用草绳绑着的,已经断了一只腿的椅子上,他忽然想起头发太长了。摸着脏乱的头发,还有胡子拉碴黝黑的脸,他便露出了一副不是很满意的表情。扫视一圈屋子里的东西,骆书记忽然伸手在胸前油得发亮的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个很漂亮的烟盒。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在乡政府的大院捡来的,当时里面还有半盒烟,只是都已经被他抽光了。他随手从中取出一支抽剩的半截卷烟,又从炉子里引火点燃,猛地几口吸完,然后便取来随身的那个袋子,从里面翻找出一条还很新鲜的裤子,他记得这条裤子是乡政府那个胖女人送给他的。
骆书记始终不明白那个胖女人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条裤子,如果只是让自己把那一大堆破烂拿走,那也不必送自己裤子了。由胖女人又想到了寡妇李二孃,或许世上只有这两个女人对自己还算好一些,只是那个胖女人的年岁太大,她与李二孃如何都没法比。
换上了新裤子,骆书记便从家里出来,现在头脑是清醒的,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去找人理一理头发。
从村东头一直走到村西头,骆书记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仅有的两个理发小店,都是关着门的;另外一家家里有推子的,骆书记去寻求帮助时,人家却对他说,家里的推子坏了。今天的理发就这样无果而终。
人们反而注意到了他的新裤子,村里人对他的新裤子感到奇怪,他便一五一十地讲起这条裤子的来历。
骆书记,是不是那个胖女人看上你了?村里人调侃着他。
我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她叫我去拿走一大堆破烂,然后就送给了我这条裤子,还是新的呢。他得意地讲着。
骆书记,刚才骆文海去找你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呢?有人突然讲出了这句话。骆书记如何都想不明白,骆文海找自己能干什么呢,难道是要送自己一件上衣吗?他现在需要一件新上衣,这样才能与这条裤子相配。
又有人告诉骆书记,村东头王家的老爷子前晚上去世,王老爷子活到了一百零三岁。骆书记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对方又告诉他,九十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去世,他生前用过的蒸子,家里人会蒸上满满的一蒸子饭,再在饭上面插一把筷子,然后再把这一蒸子饭连同筷子一起送给那些可怜的人。这种饭也叫做“减灾饭”,据说可以给家人减去灾难,也可以给可怜的人带来好运。
听到这个消息,骆书记没有再做停留,他直接就赶奔去了王老爷子的家。他还记得那位老爷子的模样,小时候那会,他经常会送给自己几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果,没想到,老爷子的减灾饭竟能让自己赶上。骆书记迈着大步,他心里想象着,这一蒸子饭应该够自己饱饱地吃上两天了。
来到王家,看着忙碌并带有笑脸在王家帮忙的人们,刚进门的骆书记忽然觉得人们在耍笑自己,这样子并不像是死了人。显然他并不懂得,过世的百岁老人属于喜丧,人们也自然要带着笑脸了。随后才注意到挂在墙上的花圈和其他东西,骆书记这才确认没有被骗,在人群中找到了王家老二,立刻上前去拉着老二问道,二哥,你家的“减灾饭”还没有人收吧,你看给我要得不?
其时王家老二也听说骆书记来了,他也在寻找着骆书记。听到他的声音,王家老二赶紧回过头来,说骆书记,你来的正好,减灾饭还没有人带走,我也是想着要给你的,你再等一会吧,这里的事情办完了,我再给你。
好的、好的,我也没有什么事情,你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吗?骆书记不等回答,便主动地参与到忙碌的人们中去。
和王家帮忙的人一起吃了午饭,骆书记显得更加兴奋,他也是很久没有吃上这样丰盛的饭菜了。一阵阵地狼吞虎咽,临桌的人都瞧着他笑了起来,即使这张桌子只有他一个人,骆书记也仍然觉得有人会和他争抢,后来有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劝说着他,“书记,饿鬼抠你了吗?你倒是慢一点吃呐!”
如果不是骆文海赶了过来,骆书记或许会一直吃下去。
瞧你这个吃相,你怎么能姓骆呢?骆文海直接坐到骆书记的对面,然后就让他把额头的头发掀起来,又仔细看了看他额头的伤口,说这是谁给你打的?下手也太狠了吧!骆书记似乎脑子就好使了起来,说我也不认识那些小孩,他们拿着石头追着我打,然后就把我这里打出血了。
大林子,一会你先去给他找一件上衣,干净一点的就行。然后再带着他去乡里的卫生院,一定要把头上的这个伤口缝上,看看需不需要打点什么针。顺道再找个地方帮他把头发理一下,脸也刮一刮。给他好好收拾一下,我怎么会有他这么个兄弟呢?骆文海指使着村里的一个年轻人。
我还有一蒸子饭呢!骆书记终于反驳起来,说我这里已经不疼了,不用缝,不用缝了。
你给我赶紧去!饭我让人给你留着。骆文海以命令的口吻教训着骆书记。
骆书记便低下头去随着那个叫大林子的年轻人走出了王家。
文海大哥,你这是打算要帮一帮骆书记吗?王家老二终于抢上了问话。
这不是村长找到我了吗?村长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骆字,我那里正好缺个人手,如果他还能够将就,也算是看在我爷爷的面子上,我就经管他一回。
那就对了呗。王家老二连连地点头,说要不你这个弟弟呀,也确实有点不像话,有事没事他就到人家李二孃的杂货店去寻开心,那个寡妇顶天也就是拿他当驴使一使。
老二,也不完全是那样,人家李二孃其实也是想找个人依靠。有人在替李二孃挡下了王家老二的话,说人家李二孃可是真心的,只是骆书记他什么话都听不懂。
还有这样的事情吗?骆文海忽然来了精神,说你们谁有空给李二孃带个话过去,如果她能够将就我这个弟弟,一年我就能答应她有三五万块钱的收入。
文海呀!你可真是菩萨转世呀!王家老二的父亲,七十出头的王有乐拄着拐杖走过来,说文海,老伯我先替二海他爹妈谢谢你,要不他们这一脉不就完了吗!
骆文海急忙站走来扶住王有乐,说老伯,你可千万不要谢我,这些年我也是净在外面忙了。这一次如果不是赶上了过节,我也赶不回来。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是不是那样的,那就得看我这个弟弟的表现,我是真心的带他,他也得处处听话,那我就能给他一个幸福的后半生。
文海,有些话得我出面去说,那个李二孃她有三个孩子,她一个人怎么养?王有乐连连地叹气,说居家过日子,那就得自己想自己的辙。其实有些话我也听说过,你这个弟弟脑子有点不好使,但如果李二孃要是嫁给了他,我估模着,他就能死心塌地地听话了。
老伯呀,那我就更得谢谢你了。骆文海站起来冲着王有乐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外面的事情都由我来办。刚才我还和村长商量着呢,我这个弟弟他竟然连个名字都没有。我和村长商量了一下,叫他骆书记显然是不行,也不能叫他骆二海,那样他就又会变成了二赖子。我也前思后想了一会,觉得叫他骆书奇不错,这样就能把那个骆书记的诨号掩盖了过去,另外这个名字也挺好听的。一会我先找人去乡里帮他办一下身份证,外出打工没有身份证可不行。
文海,啥样的人都得有个好人管着他,说不准这个名字就能让书奇他时来运转。骆书奇,好名字,好名字呀!王有乐兴奋地咳嗽起来,王家老二赶紧过来劝说起父亲,说爸,你喝口水压一压,书奇这个名字确实好,回头就让我媳妇去找李二孃,成人之美的事情也算我一个。
对了文海,我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情。王有乐兴致高涨,说既然你能成人之美,那我就得和李二孃再交待一句,书奇帮她带孩子,她也得给书奇再生一个,管它是个丫头小子呢,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她和书奇的婚姻,我就能给他们做主了!
过了半个月,李二孃在一众“媒人”的轮番沟通下,终于明白了自己这样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想要重新找一个依靠,那是很困难的事情。骆书记虽然头脑不是很精明,但好歹也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呢?于是她便同意了这门二婚。
又过了些许日子,李二孃和骆书记结婚了,原本她不打算操办婚礼的,但是骆文海劝导说,这既是你的新生,也是我家弟弟和你的幸福,简单地办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婚礼上的一切,骆文海都安排好了,事无巨细,都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一边热心帮忙,一边夸着骆文海,大体上是说骆书奇有这样的哥哥,实在是人生的幸运。婚礼上的骆书记,逢人便露出一口黄牙笑着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骆书记结婚前就搬去了李二孃家,他家里的许多东西,能卖的都卖掉了,卖不掉的顺手也就都扔了。从此以后的骆书记,再见不到他不修边幅的胡子拉碴,再不见他油得发亮的衣服,也再不见有谁像以前那样的调侃他了。
骆书记就像是变换了一个人,他很听李二孃的话,做事也很好。而李二孃的两个大点的孩子,也不再喊他骆书记,而是喊骆叔。只是外面的人们遇到了他,依然还喊他骆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