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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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香港看我的第三天,我和她又吵了起来。
她好像总是和我对着干。
出去玩,她一定要带上一大包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大红枣,还有一大保温瓶的温水当干粮。但这些东西最后又得我背,一天下来,累得肩膀酸疼。
我们从上一个景点离开的时候,她还一定要将宾馆里的所有沐浴露、洗发水、浴帽和卫生用品都打包带走。
更不要说她总是看不惯我赖床,六点钟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看不惯我用电脑,每过几分钟就叫我到外面去放松视力;看不惯我在吃饭的时候聊手机,说我正经的男朋友没一个,都是一些不知所谓的狐朋狗友。总之,我所做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错的。
“烦死了,”我终于爆发了,“我真后悔把你叫过来玩,背着重得像砖头一样的行李,累得像狗一样。还要这里省、那里省,出来旅个游像难民一样。你每天还要唠叨个不停。没有男朋友怎么了,我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我容易吗?单身大龄嫁不出去,我还得去死吗?要是看不惯,你给我回去。”
她张了张嘴,我以为她要回嘴,可是破天荒的,她没有。她只是垂下了眼皮,很慢、很慢地眨巴了一下。我很少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上一次好像还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外婆的葬礼上。
她果真哭了。先是呜呜地啜泣,然后眼泪就刷刷地掉了下来,流过她脸上的斑点和皱纹,顺着法令纹流到了嘴角,混合着鼻涕,糊了一片。
“我只是想到我妈了,就是你外婆。”在我道歉无数次之后,她的眼泪还在掉,但是终于开口说话了,“记得那个时候,我刚把你生下来,外婆从乡下过来帮我带你,可是你小时候很不听话,我对你很不耐烦。外婆就常常过来唠叨,说不能这样,不能那样。那个时候我生气起来也会和她说:‘这是我家,要是看不惯你就回乡下去。’现在外婆已经不在了,我也老了,我就是担心,等到你生了自己的孩子,我已经不能够像外婆帮我一样帮你了。我又担心,你这么忙,以后当大龄产妇,自己身体又不好,我又吃不消服侍你,你怎么办?”
“好了,好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不要担心,我肯定会结婚的,你也会健健康康的,好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用泪眼婆娑的眼睛望着我,笑了。
我知道有一天她会老,但是我希望这一天晚点来。
和她和解后,我带她上街。
走在路上,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不唠叨的她,神情还是很温和的。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
“我还记得你五岁那年,我和你爸带你回老家。那个时候火车很慢,一坐就要一天,车上又很挤,人挤人,喘不过气来的那种。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坐了。可是你知道吗,你一上车,就说要大便。那么挤的车,一步都动不了,更不要说穿过整个车厢带你去厕所了。所以,我和你爸就想了一个办法,我把你抱到角落里,然后你爸用塑料袋接着……那味道,臭得整个车厢都能闻到。”
“行了,别说了,都过去多少年了。”我有些害羞,满脸通红。
“不过,”她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倒有点想上厕所。”
“啊?刚才在酒店房间里为什么不去洗手间?”我环顾四周,周围哪有什么公厕。
“刚才还不急。”她怯生生地补充说。
我只能带着她走进一幢幢大厦,硬着头皮向那些黑着脸的印度保安借厕所。最后,终于在一个保安态度稍微友好一点的大楼里,找到了洗手间。
“谢谢你啊。”她一个劲儿地向保安招手示意。
“快去吧,别废话了,人家是外国人,听不懂的。”我催她。
“啊,外国人啊,我说他怎么长得这么黑呢,三克油,三克油。”被我推进厕所以前,她还在大声地向保安道谢。保安觉得好笑,也冲她挥挥手。
“他听懂了吧。”站在厕所外,我还能听到她颇为兴奋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我刚刚开始学英语的时候,有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蹬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把我带到了市里唯一一个拥有英语角的公园。我还记得,英语角里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老外,他们金头发蓝眼睛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于是我抱着她的脚,不肯走远,更加不愿意和那些老外说英语。
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在农村长大、只学过一年英语的她,拉着我的手,走到那些老外的身边。
“哈啰。”她用不标准的英语对他们说。
……
那天,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连蒙带猜地和那些老外说了一个小时,对自己英语水平的大幅度提高,兴奋得不得了。当我回过神来,已经是满身大汗。我转头找她的时候,发现她正笑脸盈盈地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拿着一瓶打开了的矿泉水。
“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和老外讲了这么久的英语,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一下子抱住她,得意地说。
“你真棒。”她摸摸我的脸,大笑着表扬我,然后把早已备好的水递给我喝。那个时候的她,不过就三十出头,衣柜里有各式各样的花裙子,脸上没有一道皱纹,光滑得像刚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当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恍恍惚惚地回想。记忆中的她渐渐地变成了现在的她,快要五十岁的她。她的脸已经不那么光滑,眼角也有很多褶皱,还有,她好像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穿过裙子了。
“你真棒,”她一边擦手一边对我说,“你现在英语说得这么好,如果没有你,我在这里真的寸步难行。”
“就当我还你呗,以前是你带我玩,现在我带你玩。”我对她说。
她笑了起来:“那还是我赚了。”
“不,是我赚了。”我望着她笑,在心里默默地说。
旅程结束了,她也要离开了。我打了一辆的士,把她送到机场。
的士司机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上去脾气很好,看到我们拿着大包小包的,还特地从驾驶室里下来帮我们开后车厢门。
“谢谢,谢谢。”她对他连声道谢。
司机也想和她说两句,不过他不会说普通话,而她又听不懂广东话,所以到了最后,的士成了我和司机的聊天室。
“你是在这里上学的吗?”司机问我。
“是的,留学。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但是她才第一次来。”我指着后座的她说,“刚好趁着假期,带她来香港逛一逛。”
“留学不容易吧。”司机说,“我有两个儿子,也在留学,在英国。一个在学建筑,快要研究生毕业了,还有一个在学工商管理,现在大三。”
“很厉害啊,都是很赚钱的职业。”我说。
“嗨,赚钱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在花钱,大把大把地花钱。在英国读书真贵啊,每年的学费生活费就要近百万。我要打三份工,才能够供得起他们读书。”司机感叹说。
在他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这个普通的香港出租车司机的故事。
他本来是个坐办公室的上班族,可是光靠朝九晚五的那点薪水供不起两个儿子念书,所以干脆就辞了那份稳定但是收入不高的工,去做那些一般人不愿意去做,但是收入很高的职业。一连几年,他白天开的士,晚上到大厦去当保安,周末还要帮朋友管店。在那段时间的生活里,他每天睁眼就做事,一直工作到精疲力竭,回家倒头就睡倒在床上。他的老婆也是,早出晚归地打满两份工。就这样,他们才一期不落地交满了两个儿子的学费。
现在他的大儿子快要毕业了,已经在香港找好了工作。而他也给儿子准备好了新屋,让他作成家之用。
我听得啧啧感叹:“做父母的真不容易啊。不过,他们这么优秀,以后都能赚钱养你。”
他摆了摆手:“唉,父母对孩子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我不指望他们来养我,但只希望,他们不用吃我吃过的苦,能够给他们自己的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
说罢,他又重复了一句:“不过,在英国读书真贵啊,真贵。”
“你是个好爸爸。”的士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对他说,“你的孩子们一定会有出息的。”
“谢谢,你也是,”他笑了,指着车后座的她说,“因为你也有个好妈妈。”
我回头看她,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睛就那么柔柔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听不懂我们的谈话,但是她却对我笑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就好像我还是那个因为没有糖果吃而放声哭泣的小孩子。
“没什么。”我也对她笑。在我的心中,她也还是那个穿着纯白色连衣裙站在午后对我微笑的美丽妇人,从未变过。
她来香港的时候,带了一只半人高的行李箱,里面装得满满的,重得我都抬不起来。里面除了一小包日常用品,其他的都是带给我的,我爱吃的东西。
“带着些东西来干嘛,”我看着那些豆腐干和小点心发愁,“香港什么东西没有得吃,你这么大老远背过来累不累啊。”
“你不是常常说这里的菜份量少,吃不惯吗。”她一边看着我的脸色,一边将那些我为了减肥早已不碰的小零食塞进我的包里,“怎么了,这些不都是你爱吃的吗?”
“哎哎,少放点,够了够了。”我心疼地看着上个月新买的皮包被撑得又鼓又涨,但又舍不得打断她的不亦乐乎。
现在,她要走了,拿着那张小小的机票,走向了安检的那道门。我看着她的背影,她好像比印象当中瘦了,五年前过年买的那件旧衣服,挂在身上都有点空空荡荡的。她不肯买任何土特产和纪念品,说是费钱。几乎全空的行李箱拖在她手里,滑轮摩擦地面发出喀喀的响声。
走到一半,她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我招招手。
“怎么了?”我问她。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那年我把你送出去留学,我就站在你的位置上,而你拖着个箱子,往前走。而现在,我们俩反了反。”她笑着说。
我也笑了。
“好了,我走了,你回去小心点。”她又向我招了招手。
“好的,一路小心。”我对她说。
她转身走了,这次她径直走进了安检的那道门里面,然后就很快地混入了人群里,看不见了。
我的笑容还在那里,可是眼泪却一下子落了下来。
就像我第一次出远门,她送我离开的那时候一样,不过,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年纪大了,我开始慢慢地懂得了,这个世界上的感情,以及大多数的缘分,都是一种轮回。
她用温柔和爱护带来了我的成长,我用搀扶和帮助陪伴她老去。我们相互见证,分离而又重聚,不断地重复着那些事:原来她为我做的,但现在我为她做。
而这种轮回的意义就在于,无论我的身和心飘得多远,我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她就站在那里,笑脸盈盈地凝望着我。
一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子女,我把她曾经给我的爱传给他们,而我就站在她曾经站过的位置,看着他们长大。
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我会真正地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