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妻

顾志正在玩手机，弹出来一条新闻，说一个小孩妈卖卤菜，把孩子用铁链子拴在旁边电线杆上，小孩的活动范围只有一米。

孩子的脸打了马赛克，衣服很脏，磕碜得很。

下面有很多网友骂，当爹的是不是死了？这妈是不是有病？

顾志也骂：有些人不配生孩子！

顾志刚得了儿子，欢喜得不得了，老婆笑话他是老来得子。39岁的顾志比老婆大了14岁。能娶到小娇妻颇费周章。他们三年前就开始谈恋爱了，当时顾志辞职出来自立门户，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今年运营上路了开始赚钱，加上女友怀孕，他在女友家跟孙子似的，求爷爷告奶奶才把她娶到手。

人能当孙子，其实都是锻炼出来的。以前他比谁都有骨气，这两年和客户打交道，发现当孙子比较能促成业务，谁跟钱过不去呀。他安慰自己，我不是跟甲方当孙子，我是给事业当孙子。对于小娇妻，他认为，我不是给她爸妈当孙子，我是给爱情当孙子。

给爱情当孙子他有很多法门：首先要脸皮厚，他第一次上门被轰了出来，他不急不恼，隔着门跟“叔叔”“阿姨”道歉，把平生所见煽情之语全用上；第二要有眼力见儿，送女友回家时看到“阿姨”手里拎着菜，赶紧去帮忙，“阿姨”不让，抢也要抢过来拎。第三要找机会，“叔叔”住院他鞍前马后，找熟人、陪检查、衣不解带日夜照料。第四要完全不求回报，“叔叔”“阿姨”好不容易能忍他进门了，煮面条时只煮女儿一人份的，他也不生气，坐在边上看着她吃，一脸痴汉样。

还有最重要的，和女友结成同盟，绝口不提他曾经结过婚，有过一个孩子。

现在他成功了，岳父母对他终于有点好脸色。顾志觉得，这孙子装得还算值得。

顾志结婚以后其实也挺孙子的，老婆不让他跟前妻联系，他就把电话都删了，也从来不去看孩子。其实离婚之后顾志已经基本不和前妻联系，因为他在前妻生孩子时出轨女同事，前妻要车子房子存款，把他扒光了赶出家。当时的存款有50多万，前妻跟个泼妇似的闹得他家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单位领导都不得安生，他心力交瘁，为求速离，就说好，存款算是一次性付清了孩子的抚养费，咱俩老死不相往来。

这世间的缘分，说断就断。即使在同一个城市里，他们也再没有遇到过。

铁链拴娃的新闻越闹越大，还上了报纸。

那天早上顾志正在排队买包子，看到外面电视上有个记者在采访孩子妈。顾志僵住了。

虽然打了马赛克，声音也做了处理，但他第一时间认出来了，那是他前妻。

顾志立刻翻电话，但跟前妻有关的电话都被他删了。包子也顾不得买，开车去以前家里，门开着，里面吱吱啦啦在装修，找到主人一问，说一年前买的。

最后终于通过以前的一个朋友找到前妻姨妹的电话，打过去，她妹一听是他就挂了。愤怒、愧疚、好奇、悲伤，在顾志肠胃里搅成一团。他发短信给前小姨子，质问她为什么她姐会落到如此窘境，再怎么难也不应该那样对孩子。

短信把前小姨子骚扰烦了，终于将他前妻的手机号丢给他。

顾志打过去，前妻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咧。”

顾志要和前妻见面，她不肯见。顾志说：“你要是经济上有困难，我给你钱。”前妻说：“不稀罕，好多人给我捐钱。”顾志说：“离婚时给你那么多，钱去哪儿了？”她说：“关你屁事。”再问她为什么把孩子拴起来，他还不到五岁啊。前妻说：“大马路上他东跑西窜，你不怕出事，我怕。”

顾志没招儿了。再看新闻，这回没一个人骂孩子妈，全在骂孩子爹。因为前妻在接受采访时净拣对她有利的说。现在故事变成了这样：渣男在妻子刚生完孩子就出轨，从来没有回家看过一次孩子，前妻曾因经济困难打电话向他求助，发现自己被拉入黑名单。

舆论一边倒，甚至有人提出人肉顾志，把他大卸八块都不解恨。

顾志不寒而栗。

顾志几次求见不成功，他渐渐明白了。一是有很多好心人捐钱，她不能打破这种局面。二是她恨他，他没养过孩子几天，这样不负责任不配见儿子，她就是要让网友骂死他。

可是离婚时给她的钱呢？房子呢？车呢？她至于沦落到在路边卖卤菜吗？

顾志必须把这个事情搞清楚，洗清自己的冤屈。

顾志的表弟来问他，说怎么看新闻上那女人像前嫂子啊。顾志说：“就是她！离婚时给她那么多东西，没想到现在弄成这样！”

他委托表弟到前妻老家去打听打听，到底咋回事儿。

两天后，表弟告诉顾志，他前妻的爹得了一种罕见病，一照太阳就全身起水泡，到处治病花了不少钱；去年她弟又无证驾驶，把人撞成重伤，判刑了。为了取得家属谅解给他少判两年，她把房子卖了。

“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情况，”表弟说：“她把孩子的钱全贴娘家了，现在让小孩受罪。”

顾志气得胸口一阵剧痛。

“哥，要不咱也找记者，把舆论扭转过来吧？”

顾志第一时间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马上想到，自己一“出名”，怎么跟现在的岳父母交待？而且他不回去看孩子是事实，又指不定到时候媒体怎么写。他现在的小娇妻吧，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要求他和前面的家完全断绝关系，其实也是一个小女孩挺正常的心态，同时也是他装孙子自己认的，但曝光出来可就不一样了，那不得连累她受非议吗？

顾志冷静了两天，给前妻发短信：“你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了，给我个账号，我给你打点钱。”

前妻没回复。

到了晚上，顾志又给她打电话，这次她口气缓和很多。

前面她是表演过头了，演得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过错。现在被逮回现实，她自己也叹了口气。

两人在一家小饭馆见面了。

他们都很克制，坐在那儿半晌没说话。菜点完了，顾志给她倒水，她坐着，死亡一样的姿势，骨头塌陷在凳子上，纹丝不动。

“过去，是我的错。”顾志说。

前妻这才坐直了，端起杯子喝茶。她把菊花慢慢吹开，看着它们聚拢，再吹开。她的目的不在于喝，在于等着他往下说。

“你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告诉我。”顾志虽然一肚子怒火，但幸好这几年他已经装孙子装成习惯了。

前妻说：“你不是把我电话拉黑了吗？”

“你以前班儿上得挺好的，怎么不上了？”他打岔。

“老加班，没时间看孩子，一个月才三千块钱，没有卖卤菜挣得多。”

“再怎么着，你也不应该把孩子拴电线杆上……”他切入正题。

前妻慢慢抿了一口茶，说这事儿完全就是个意外。平时孩子上幼儿园，晚上放学还去学跆拳道，需要她带的时间并不多。她还有个表姨在这片儿做钟点工，她给表姨每月一千块钱叫她帮忙接，晚上在她家里睡。所以对孩子的照顾根本不是别人想的那样不周到。可正好那天表姨病了，周末两天又是她生意最好的时候，她把儿子带身边，跟他说了老实在身边坐着，孩子哪老实得了呢？看他在路上乱跑，吼了他十几遍，终于崩溃，又舍不得打，正好看路边有个拴狗的链子，就把他拴那儿了。

一小会儿的事，谁知道就被路人拍下来传上网，闹得全城轰动。

“那你也不能在电视上把我说那么无耻啊？”

“我恨你。”

菜来了，顾志把盘子推到她面前：“吃菜吧。”

人吃饱了比较容易心情愉快。

前妻说她现在挺好，这段时间来买卤菜的人如果认出她来，总是多给钱。她很感动。还说大房子卖了，换了个小房子，60平方的，反正她不准备再婚，娘俩儿住着也够。还有她借给她弟的钱，等她弟出来会慢慢还给她，所以将来孩子的教育问题不用他施舍，当然如果他愿意施舍她也不会拒绝。

“你有没有想过……我看到新闻会站出来把你的事儿也捅出来？”顾志问她。

“没想过就不会出来见你了。”她笑笑。

他也苦笑起来。

“我不会。”他说：“把什么都剥干净给人看，供人揣测，对咱俩都没好处。你高兴看人骂我，出了你的气，这事儿就翻篇儿了，网上的事那么多，也热闹不了几天。”

前妻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泪光在她眼里聚集。

“你是不是再婚了。”

“是的。”

“哦。”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有孩子了吗？”

顾志去掏钱包拿卡：“这附近哪儿有取款机？我现在手头也不宽裕，先取三万块钱给你。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你给我发邮件。孩子的相片，有空也发给我一些。我以后会抽空去看孩子……在你想通以后。”

他说话特别快，没有给她机会插嘴问他为什么要发邮件而不是发短信，他把这个她需要时间才能想通的问题夹在两个重点中间飞快地倾吐完毕，她果然什么也没有问。

顾志在回家的路上又把手机检查了一遍，确认与此事有关的短信、通话记录、电话号码，已经全部删干净，这才敢进门。

换了鞋，感觉整个人像死了一遍，他瘫痪在沙发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如果要他总结这件事情，他能总结出来的就是，都不是什么好人。

每个人都在受过生活的迫害之后，拥有了自私而坚硬的外壳。一场闹剧背后哪有什么无辜清白的纯受害者？只不过网友们没兴趣去了解这复杂的牵涉，他们更愿意描绘出一个最脸谱化的恶人，把他当成发泄的出口。

幸好这样平静地和解了，没有让它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到彼此的整个余生。

小儿子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哭了，妻子去抱他，一边喂奶一边问：“顾志，你看这两天新闻没有？有个女的在路边卖东西，竟然把小孩像狗一样拴在电线杆上。你说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妈？还有她前夫，还是人吗？我看得都快气死了，在网上骂了那渣男。男人不要脸起来，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气……”

顾志的喉咙“咕咚”响了一声，说：“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