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农村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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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生活在80年代的北方农村,那个小小的自然村叫“李大庄”。我的童年无忧无虑,李大庄也一直都无忧无虑。懵懂之间,我已经随着家人离开了那片土地。我还来不及用成人的眼光去打量李大庄,就随着家人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如今,过了而立之年,李大庄突然出现在我梦里,我仔细回想着年少时的那段时光,忽然发现,李大庄平静的日子下掩盖着各式各样的忧愁。
李大庄的百忠竟然就上吊了。最先发现的是村子里的三愣子。
据三愣子说,他去百忠家借耧,因为要“讲麦”。讲麦是方言,就是播种小麦的意思。
三愣子说,百忠家关着门,他也没有多想,走过去直接推了一下,没有推开,又使劲撞了一下,门就被撞开了。每一次来百忠的家,三愣子差不多都是这样把门撞开的,他知道百忠家的门插比较短,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撞开。
站在院子里伸伸头,三愣子见没看见人回应,他又随口叫了一声“百忠”。还是没人应,三愣子便觉得百忠应当不在家,他刚要转身离去,就是转身的那个动作没有做出来时,他的眼神就瞟到了牛棚那边。
就这么一看,我得天呀,可不得了了,牛棚那里挂着一个人,一声不吭,还在直蹬着腿呢,那不是百忠还能是谁!
“老天爷呀!”三愣子大叫,“快来人啊,百忠上吊了!”
当时正是晌午,下地干活的人都还没有下地。三愣子就这么一嗓子,足足喊来了半个庄子的人,男女老少都跑来看热闹了。
几个壮劳力七手八脚,又是灌凉水又是掐人中。之后百忠就醒转了过来。他“唉啊——”有气无力喊叫一声,像叹息又像是呜咽。
“你这是弄啥类?”东京问百忠。东京比百忠年长一辈,百忠得叫他一声叔。
百忠闭着眼睛不吭声。
“你媳妇呢?”东京又问。
百忠媳妇领着三个孩子回娘家了。我们在庄边玩的时候看见的,早上吃过饭就走了。村里的一个孩子回应。
“谁能去趟百忠媳妇的娘家,赶紧把她叫回来。”东京又发话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有人知道百忠媳妇的娘家,立刻有人应声去了。
东京又回过头来低声问百忠:“你有家有口,有儿有女,有啥想不开的,你一蹬腿儿闭眼了,他们娘几个以后可咋活?”
百忠仍是低头不吭声。后来被问急了,他这才低声呜咽了一句:“孩子多的养不活。”
东京听了,“噫”了一声,他觉得不可思议。
对于庄稼人来说,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虽然现在计划生育抓的严,不让多生,但是李大庄哪家不都是偷着生?明着养了下来。虽说百忠家生了仨孩子,计划生育也罚了他不少钱,牛也被公家给牵走了,可是人家庄东头的黑罐家,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娃那不是照样还接着生呢。谁见到黑罐上吊去了?
“百忠!你得想开一点。咬咬牙再忍几年,孩子大了那不就好了吗,咱庄稼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大家把百忠好好地劝了一劝,到后半晌,百忠的媳妇也终于回来了。
百忠媳妇走进家门也不吭声,走进屋子她先瞅了一圈,然后就盯住了百忠。百忠垂着头,始终没抬一下。百忠媳妇没哭也没喊,走到床边把怀里的奶娃娃放下。那奶娃娃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爹刚刚在阎王殿门口转一圈回来了。百忠媳妇好像不知道似的,她目光转向东京叔,说“东京叔,你家的麦种上了吗?”百忠媳妇朝中间打头的东京叔问。
东京一听,随即就站了起来,说:“还没种呢,我们正要下地,这不是听见三愣子叫喊,来你家来了吗?这时候下地也不晚,你好好劝劝百忠,我走了。”说着抬腿就走了。
大家看东京走了,也都跟在身后走了出去,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就一哄而散了。
小麦地里露一层绿的时候,巧芝跟我们说:“俺表爷来信了,叫俺爸去新疆。”巧芝的爸就是百忠。
我回家跟妈学话,我妈说她早就知道了。巧芝说的表爷是她姨姥爷的老表,巧芝爷去求她姨姥爷问问人家有活路吗。人家回信,叫百忠去新疆的农场帮他们干活,说新疆的地多得种不完。
后来妈就讲了那句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自然听不到这是什么意思,但随后我就把妈讲的这句话告诉了巧芝,说听我妈说“人挪活”呀!说不定你爸这一走,就把你们一家人给带活了。巧芝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听过这句话,不懂得是什么意思。
李大庄的人都知道百忠要去新疆了。晚上都来百忠家坐着,七嘴八舌议论着新疆。我们这些小孩也跟着挤到门槛里去听大人讲话。
李大庄还没人去过新疆呢,谁都不知道是那边是啥样。东京也没去过,不过东京听人讲说过。
“听说新疆那边有山,不像咱们这,都是平原,一马平川的。”
“听说不是葡萄干有名吗?咋又都种上棉花了?”
“葡萄也种,棉花也种。哪里都不能光种一样呀!”
“从咱这坐到新疆,火车都得跑几天几夜吧?”
“得,离得忒远。”
大人们又谈论火车,聊的热火朝天。
百忠说:“听人说,外面的人,就是骗子多。”
“在李大庄呆着没骗子。”百忠媳妇在里屋听见了,高声回应了他一句。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百忠低着头不吭声了。过一会儿,东京说:“困了,回家睡了。”走到门口,到我们小孩堆里踢一脚,说:“熊孩子,你们都不困吗?都赶紧回家!”
听说,百忠临走前,他爹向金库他爹要了一个手提包。金库爹是公家人,上省城开会,开完会发了一个手提包,上面有一行“xxx会议留念”的字样,人家干部都拿这样的手提包。百忠爹想着百忠拿着这手提包,人家能以为他是干部,万一遇见歹人,他们也不敢把干部怎么样。
百忠这一走,家里就剩下他媳妇领着仨孩子过。巧芝最大,上三年级了,二儿子学文上一年级,小的这个也是儿子,快一岁了。
巧芝说,她妈骂他们,说,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嘴,个个都是冤家。还骂她爸是骗子,孬种。
我回家跟我妈说巧芝妈骂巧芝和她爸了。我妈说,百忠是独苗,娶了媳妇就叫她可劲儿生,生了个闺女不是他们家的根儿,还得再生,生了儿子了,说是就这一个,没个兄弟不成,还得再生,生了一个闺女俩儿,倒是如他们家的意了,可是计划生育罚的厉害,家里的粮食和牛,都叫计划生育小分队给弄走了,粮食都弄走,没吃的,那就得借,可借了又咋还?牛也牵走,地都没法犁,还咋种庄稼了?那还不得把人当牲口使,巧芝妈那是累孬了。
我妈还说,百忠是个没胆子的人,计划生育小分队一来,他说:“不能啊,可不能啊——”他仅仅是扑上去夺粮食,可人家一抬手,他摔了一个踉跄,然后就蹲在一边捂着脸呜咽起来。谁家女人看见男人那个没血性的窝囊样儿,那不都得生气,放在谁身上都会骂。不过妈这句话是跟我爸说的,她不会跟小孩说这些。
百忠一走,左邻右舍都看着百忠媳妇过日子。天杰他妈说,有一回,村支书栋梁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了两条肉从胡同里晃了一下就没影儿了,一会儿又回过一趟,车把上的肉就少了一条。她说栋梁车把上少的那条肉是进了百忠家,她每回路过百忠家都朝他家门口吐痰。我亲眼看见的。
巧芝跟天杰一个班级上学。天杰学习不好,上课老是搞小动作,老师叫巧芝管着天杰,天杰不乐意,在学校不敢吭声,放学的路上他不是揪巧芝的辫子,就是往她身上扔青虫。巧芝就到上学的时候跟老师告状,老师拧着天杰的耳朵说,天杰要是再揪巧芝的辫子或者朝她扔青虫,他就把天杰的耳朵拧掉。
天杰呲牙咧嘴,说:“老师,我不敢了。”
放学路上,天杰不敢动手了,就开始动嘴,追着巧芝唱:“巧芝的娘,卖腚帮,卖了腚帮换肉方。”
巧芝气得发抖,趴在我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巧芝的大弟弟学文不甘示弱,和天杰对骂起来,骂着骂着就动起了手。学文毕竟小了天杰一岁,真打起来还是打不过人家。
巧芝见弟弟打不过天杰,她也不哭了,扑上去就伸手朝天杰的脸上挠。三个人扭打成一团。我们都觉得天杰骂人家娘不对,赶紧将他们分开,然后簇拥着巧芝姐弟俩回家了。巧芝妈看见我们,先是唬了一跳,然后就问:“打架了?跟谁打架了!”说着巴掌就招呼到巧芝头上,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你怎么不上天,领着你弟打架!书包断了不得缝?褂子烂了不得补?”我们本来准备给巧芝帮腔的,可是巧芝妈根本没问我们怎么回事。巧芝尖叫着抱着头躲,学文在一旁哭着乱叫:“不怪俺姐,都是天杰,他骂你,他说你卖腚帮换肉方……”
巧芝妈听了,赶紧住了手。我看见巧芝狠狠地用白眼珠剜她妈。
“吃饭!”过了好一会儿,巧芝妈平静地说了一句,好像啥都没发生。又对我们说:“都回家吃饭去吧!”
我回家,饭还没吃完,就听见巧芝家有叫嚷声响起来了。我撂了碗就去看热闹了。
原来,天杰带着一脸血印子回家,把他妈心疼得直跳脚,她觉得不管是谁的对错,儿子这一脸血印子就是占住理儿了。她一问儿子,是跟巧芝和学文打起来了,她觉得她又占了几分理。她匆匆地吃饱饭,然后就带着天杰,站到百忠家的门口,兴师问罪来了。
“你看看俺儿子这脸,留疤了以后可咋找媳妇儿!你们俩打他一个,这不是欺负人吗!你……”
天杰妈这架势一看就是来吵架,她根本就不想说理。
巧芝妈不紧不慢,端着碗一边吃一边说:“俺不是也没落好处,你看看巧芝头发叫天杰揪掉一把,褂子也烂了,学文书包也烂了。”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说了没几个回合,就开骂起来。
天杰他妈可比天杰骂的难听多了,巧芝一听摔了筷子,扑到里屋哭起来。
巧芝妈也不是吃素的,叉着腰回骂。
一时间各种生殖器,各位老祖宗都被拎出来骂一遍。
骂声刚一起来,就有四邻端着碗出来看了。骂到酣处,胡同里就站了半庄子人了。来得晚的挤进人群,问一句“咋了?”就有人把来龙去脉说一遍。后来来人问的多了,被问的就不耐烦了,“啧”一声,说,你听着呗。
不过,骂战到这时候就已经偏离正题了,来人已经听不出事件的因果了,只听到了花边八卦。
“到处跟人睡的骚货,门槛子都被野男人踩烂了,你那……”后面又是一串关于生殖器的句子。天杰妈不愧为李大庄第一骂架高手,骂一串都不会重复一个词的。
巧芝妈毫不示弱,说:“有本事你也睡,就你那干瘪老货,倒找钱都没人睡你!”
众人听得差不多了,捏着空碗,背着手,也只是站在一边劝说:“行了行了,都少说一句吧,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吗?”
吃完饭都该下地干活了,我们也该上学去了,人群渐渐散了。
天杰妈和巧芝妈已经像两只红了眼的斗鸡,她们僵持不下。
东京这时就走了过来,他走到两个女人中间,训斥道:“从南地就能听见北地的叫唤,我说谁家的女人这么有本事哩!”
也不知道是骂累了,还是惧怕东京,两个女人都没吭声,也同时低下了头去。
“志强呢?”东京叫。蹲在墙角树桩上听热闹的天杰爸应了一声。“叫你媳妇赶紧回家!不知道丢人哪!”天杰爸赶紧上来把媳妇往家拉。
东京看了巧芝妈一眼,那眼神里仿佛也有嫌弃,但还是好声好气地说一句:“你也回家去吧!”
巧芝妈一扭身回家了,关门的时候,我看见她抹了一把眼泪。
两个女人骂完架之后,巧芝就不咋爱说话了,她也不跟大家一起玩了,就是跟我说的话多一点。她说,现在,连她妈她也不咋搭腔,不想跟她说话。
老师知道他们两家骂架了,也不叫巧芝管天杰了。巧芝路上碰见天杰,眼皮也不抬一下,昂着头就走过去了。天杰也耷拉着眼皮,不看巧芝。
冬天的时候,巧芝就来我家睡觉了,基本不回她自己家。不止巧芝,也不止李大庄,方圆多少里的村庄都这样,闺女大了就不愿意在家睡觉,都是跟小姐妹们一起睡,没有大人管着,又能说些悄悄话,又能互相地暖脚。
巧芝说,她去问她爷了,问她爸啥时候回来,她爷说,哪是那么容易回来的,路上要走好几天,又白搭路费钱。巧芝就给她爸写信。她写,我坐在旁边看。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写了很多封,都没有寄出去,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哪里有邮局。
等百忠再回家的时候,就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他这趟回来,想带着孩子老婆去新疆。
巧芝妈不愿意,可是由不得她。她跟他掰扯不清,张口骂了起来。
百忠一听,她骂那话里夹带着他得癌死了好多年的娘。百忠揪住媳妇的头发,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
半庄子人又来看热闹,热心的上来拉架,都说,百忠,那么多年两口子没见面,咋能一见面就打架呢!算了吧,算了吧!
巧芝妈哭喊:百忠,你出去几年就不是你了,你还学会打媳妇了……
我妈也说,百忠出去几年长本事了,以前百忠哪敢打媳妇,别说打了,她瞪他一眼,他都是往回一缩头。
巧芝以为以她妈的性子,被她爸打了,一定会跟她爸拼命,她竟然没有。巧芝说,她妈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嘤嘤哭了一天,又睡了一天,最后还是同意跟着百忠去新疆了。
巧芝来跟我告别,她说,我恨死李大庄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你要是想我了,咱俩写信。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邮局在镇子上了。
巧芝爷没走,他说年纪大了走不动。
百忠这一走,也就巧芝爷死的时候才回来一回,他带着学文回来的。巧芝真的没有回来,她说话还真算话。
百忠把他爹发丧了,他又走了,他家的院子就一直空着,不住人的院子破败的快,没过两年就一院子青苔和荒草。
后来,我也跟着家人搬走了。
再次接到巧芝的信,我已经读到了高中。巧芝在信里告诉我,现在我才懂得,“人挪活”是什么意思。人要是敢于离开家门,胆子自然就大了起来,男人也有了男人的样子,女人也更像女人了。我爸现在腰杆子可直了!我妈又生了三个孩子,可即使这样,我还能听到,她和我爸说,只要我爸还想要儿子,她就会一直生下去。
我也能够想象出来,巧芝妈风情万种的性格,那也一定是新疆那边的日子好过了。